度过自我之惑的危机后,张枣获得了一种宽恕别人的能力,拥有一种原谅某些事情、某些状态的能力。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就诗云:“犯错误的是人,宽恕错误的是上帝。”(Alexander Pope,An Essay on Criticism :to err is human,to forgive is divine.)我觉得这个观点太绝对了一点。人也有能力,或者有权力原谅别人。但只有正派的人,德行完善的人,对世界不充满仇恨的人,才真正拥有宽恕他人、原谅他人的能力。我忘了是谁说过的一句话:理解生活的真相之后还能热爱生活的人,是真正勇敢的人。昌耀也说过一句话:所谓乐观,必须以悲观打底。如果没有悲观作为基础,乐观就是轻飘的。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张枣表达了他对世界的态度: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记下飞的,飞的不甜却是蜜记下世界,好像它跃跃跃欲飞飞的时候记下一个标点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化腐朽为神奇我们的心要祝福世界像一只小小的蜜蜂来到春天当张枣至少在诗歌写作中获取和谐的我-我关系后,或者,他在获得自身的完善之后,他原谅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丑陋,原谅了所有其他的东西,因为他,还有我们,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厮混下去。可以这么讲:当他的我与我达成和解之后,至少在想象中,虚无消失,剩下的,只是对世界的柔情蜜意。在《雪的挽歌》里,张枣明确地写道:“瞧,爱的身后来了信仰。”这句话特别高尚、清澈,特别富有力量。母语之外的流亡、时间之中的流亡,都被抵消了。我重新回归于我,宛如金黄色回归于秋天。但幸福是另外一个问题。张枣即便是在诗里面抵制了流亡,抵制了虚无,却仍然无法唤出幸福。海子在他的诗中说,从明天起,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他为什么不说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呢?他说从明天起,这里边有很多悲哀的东西被掩盖下去了,但最终得到了彰显。张枣的心境,与海子有点类似。对于幸福问题,张枣没有回答,但不是拒绝回答,仅仅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和我和睦相处,我进入凹下去镜子,可以保证很多东西,唯独不能保证幸福。或者说,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幸福是一个奢侈的东西。我觉得张枣的诗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很悲观的判断——我们是现代人,不是原始人。